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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丘园联想③情深意重元好问

来源:太原新闻网 作者:牛贵琥 2023年09月26日 18:35

  正如姚奠中先生在“纪念元好问八百诞辰学术研讨会开幕词”中所说:“纵观几千年中国文学史,其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家,不过二三十人,而大约与南宋相当的金代一百多年的文坛,则不可争辩地以元好问为最大代表。”因此,提到金代文学,必定要提元好问。而提起元好问,则必提《雁丘词》。有时到外地开会,被问及是哪里人,听到来自山西太原时,对方肃然起敬:“元好问的乡亲啊!‘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呀!”来并的客人,也每每问及雁丘现存何处。景因人重,览景怀人。思接千载,人景相生。《雁丘词》直要成为元好问的象征,雁丘则成为人们重情、觅情、发幽情之所在的标志和载体了。

  《雁丘词》与金代文坛雅事

  雁丘,为元好问所建。金章宗泰和五年,即公元1205年,元好问赴并州参加府试,遇见捕雁者杀死一只所获大雁,已经逃脱的那只竟然悲鸣不去,投地而死。16岁的元好问大为震撼,于是买下两只大雁埋葬于汾河岸边,垒石为标识,并写下脍炙人口的《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用的词牌是《摸鱼儿》,此词是金代词坛上的高峰,体现了词表情的正宗。在文学史上只有周公的《鸱鴞》和汉乐府之《乌生》可以与之相媲美。起句呼天问情,起调极高,动人心魄,是全词的核心。“君应有语”以下“只影为谁去”,想象猜测,深入孤雁的内心世界,惆怅万端。下阕“招魂”“山鬼”借屈原表意,言简意赅。“寂寞当年箫鼓”,以汉武帝泛楼船于汾河所作《秋风辞》里的“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来呼应“欢乐趣,离别苦”。“莺儿、燕子”都是重情之物。《太平广记》引五代人编纂的《玉堂闲话》载,有人捕黄莺雏鸟于笼中,雌雄二鸟晓夜哀鸣,一投水中,一触笼而死。元好问写于本年二月的《题陵川西溪二仙庙》也云:“山门依旧黄尘道,啼杀金衣唤不回。”金衣,即黄莺。《开元遗事》载唐明皇称黄莺为金衣公子。唤不回的是二位仙女。《南史》载王整之姐嫁给卫敬瑜,敬瑜早亡,守贞不改嫁,家有双燕,忽成单飞,女以缕系其足,翌年复来,女为作诗“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正巧,金人田琢也有关于燕子的一段佳话。他从军塞外合虏里山。野舍荒凉有一双燕子相伴,燕子南飞时,他作诗为蜡丸系之燕足上。八年之后也即元好问写此诗的前一年明昌四年四月,又和这双燕子相遇于他所任职的潞州观察判官官舍。他感动不已,请庞铸画图,求诸公赋诗。燕子图组诗成为金代文坛影响深远的雅事。1239年,元好问在宗文通家得到此图并诗之传本后,1246年还给田琢之子田仲新,又赋三诗以嗣前作。所以说,元好问既用了古代的典故,又用了他所处时代的典故,极大地丰富了本词的内涵,引起许多诗人唱和。

  爱情三悲剧立意高远

  佳禽从来就是文士笔下常有的题材。然而大多数作家都是借物喻人,以鸟抒情,鸟是鸟,人是人。元好问的《雁丘词》则是人禽合一,人禽不分。“是中更有痴儿女”以儿女称双雁便是例子。全词写得情深意重、婉转细密,融合豪放婉约两派之特点,集宋代词人之大成。张炎《词源》卷下即云:“及观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如《双莲》《雁丘》等作,妙在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欲表而出之,故云尔。”周即周邦彦,秦即秦观。他说的《双莲词》也称《迈陂塘》,同样是元好问深于情、重于情的作品,不过,写的是人,用的词牌还是《摸鱼儿》。

  故事也发生在泰和年间。大名府有一对男女青年因相爱受阻投水而死,后来被挖藕的人发现。这年,本池塘的莲花都是并蒂。元好问为之作词云: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在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和前词一样以问句开篇,沉痛之极。前词言“天也妒”,本词言“天已许”,正如许昂霄《词综偶评》所云:“《迈陂塘》遗山二阙,绵至之思,一往而深,读之令人低徊欲绝。”元好问所写有关爱情悲剧的词作还有《梅花引》,内容也是泰和年间的事情。西州人士家有一女叫阿金,姿色绝美。同郡某郎独具风神,为阿金所爱慕,曾在墙头相见交谈。本来相约他日城南再会,男子因事失约,不久又随兄长到陕右为官。阿金父母把阿金许给他姓。阿金郁郁得疾,在出嫁前二三日去世。数年后,某郎入仕归来,持冥钱告女墓云:“郎今年归,女知之耶?”听到此事的人无不悲伤。元好问为作词云:

  “墙头红杏粉光匀,宋东邻,见郎频。肠断城南,消息未全真。拾得杨花双泪落,江水阔,年年燕语新。

  见说金娘埋恨处,蒺藜沙草不知春。离魂一只鸳鸯去,寂寞谁亲?惟有因风委露托清尘。月下哀歌宫殿古,暮云合,遥山入翠颦。”

  全词惆怅缠绵,元好问所引:“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正是本词的写照。若和一些文人所写的无聊风流韵事作品相比,境界之高下何啻天壤。可以说在《古诗为焦仲卿作》之后,文人作品之中,元好问是极少见的写这种题材的作家。

  我们应知道,元好问的《双莲词》所咏的是封建时代传统所认为的“淫奔”“大逆不道”的行为。《梅花引》所咏的其实是想通过出仕当官来达到美满婚姻的目的而不得的悲剧。关于前者,历来是为传统文人所不齿所强烈批判的,而元好问却给予了极大的同情、满腔热情去歌颂。关于后者,元好问将科举为官这一改变人生境遇的途径注入了新的人性化内容。因为他不是蔡中郎式的极端自私地向上爬,也不是元稹《莺莺传》式的关注于美色,而是想通过这来维护坚守自己所爱恋对象的幸福生活,只是为封建礼教所阻隔。其本质和《雁丘词》一样,都是基于情、重于情、深于情的表现。那么,是什么促进了元好问创作境界的提高呢?

  以浓情书写家国民众

  从社会方面讲,女真铁骑摧毁了北中国封建社会固有的平衡,大量贵族王公妇女被掳被杀,沦落到社会最底层,以前的身份、等级毫无意义,社会观念发生很大变化,以前不受重视的被压迫阶级中才有的基于男女恋情高于一切的故事才会进入文士写作视野。男女为了恋情而努力奋斗、抗争的途径才会为文士所关注。也可以说元好问创作特点植根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下的金代的土壤之中。

  从作家这方面讲,金代中期的文人大都醉心于科举和出仕,造成金代平庸、单调、乏味、冬烘之作充斥文坛,利和欲蒙蔽住了良知,阻挡了对情的关注和抒发。而元好问则不以科举为首要目的,他少时跟随名儒郝天挺学习,郝氏反对“今人学词赋以速售为功”,主张“读书不为文艺,选官不为利养”,别人说元好问应参加科举,“诗非所急”,他说:“所以教之作诗,正欲渠不为举子耳。”可见郝天挺对当时科举之弊端看得相当清楚,对元好问的培养目标相当高远。因此,兴定四年八月,元好问至汴京赴试,作《兴定庚辰太原贡士南京状元楼宴集题名引》,提出:“晋北号称多士……今年预秋试者乃有百人焉。从是而往,所以荣吾晋者,在吾百人而已。为吾晋羞者,亦吾百人而已。然则为吾百人者,其何以自处耶?将侥幸一第以苟活妻子耶?将靳固一命,龊龊廉谨,死心于米盐簿书之间,以取美食大官耶?抑将为奇士、为名臣,慨然自拔于流俗,以千载自任也。使其欲为名臣奇士,以千载自任,则百人之少,亦未害……凡我同盟,其可不勉。”正因为元好问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才能注意到广大民众共有的可珍惜的真情感,被他们的命运感动,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只有深于情者,才能爱之切,才会将浓烈的情投射到家国、民众和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上。人生的目标和思想境界的高尚是作品成功的决定因素,元好问作为金代文学的制高点是必然的。

  元好问情深意重贯穿于他所有的作品之中。对于这位先贤,若能读其书,知其人,感其情,从而产生思齐之心,领悟乡邦文化之精神,落实到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之中,则善莫大焉。

  (牛贵琥,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辽金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山西大学国学院副院长。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国学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王褒集校注》《金瓶梅与封建文化》《金代文学编年史》等10部专著。)

(责编:张杰)